人活着,生命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不安。
对生老病死的不安,对怨憎的不安、对欲望的不安,
终一生不能稍缓。
承认,知道,这无所不在的不安,
终于能觉、能悟『佛』字所指。
屈服退缩,萎避生命一角,生命依旧消逝,
奋然跃起,拥抱一切,生命自是另外一种尊严。
以琉璃奋进,以造佛像奋进,
是杨惠姗只问『当下』的唯一。
千手千眼观音造像如此,千百佛像造像亦如此。
千手千眼观音,原是修行的平常菩萨,原来,也只有正常双手双眼,发心度尽众生苦难。在反复的修行之中,观音看到未度的生命仍然无穷无尽,再度发下誓愿,“我当度尽一切众生,若我退转,当令我身裂为千片!”
如此不断精进度苦之工作,当他又再观视六道苦海,看到自己曾救度过的生命,因再度犯错,又再落入苦海中……这一瞬间,观音的决心动摇退减了,杂念一起,立刻粉碎成片片身骨,然而,观音的心念,却从此升起了忏悔,发了更大的精进修行之念,这些心念,浮游在太虚之中,历经了无数岁月,以忏悔和慈悲念力,凝聚了那些已经粉碎的片片身骨,每一片身骨都化了手眼,重新聚成了今天的千手千眼观音。
一双手无法救度众生,就化作千手,精进修持。一千只手,代表无量救度众生的方便法门,一千只眼,代表无限广大深细的观照力,千眼千手眼手配合,这慈悲,是何等的博大?这智慧,是何等的精深?
1996年,杨惠姗与张毅亲眼所见敦煌石窟中渐渐剥落的元代千手千眼观音壁画,带给他们一种巨大的悸动:千年来,斑驳褪色的千手千眼观音,曾度尽了多少人们的苦痛?而竟要终究消失?
余秋雨先生跟杨惠姗和张毅讨论道:“敦煌壁画的消逝,不仅是佛像艺术的问题,而是这个时代,对于悲悯、对于人生的智慧,如何传承下去的问题。”
望着壁画逐渐消失,想着这旷世的美丽庄严,终将与世人永远绝缘,杨惠姗说:最终,我要用琉璃,让这千年的慈悲与智慧延续下去。
从此,杨惠姗以第三窟的千手千眼观音壁画为样,预备以十八年的时间,用琉璃烧成一尊千手千眼观音。
最高的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高达4.88米,供奉在台湾佛光山佛陀纪念馆的普陀洛伽山观音殿,全身遍饰琉璃璎珞,敬礼信众迄今超过一千万人以上。
佛光缘美术馆馆长如常法师说:“杨惠姗最大的成就,是藉由创作让所有的人得到了平安、光明与吉祥。“千手千眼观音行脚纪录,于亚洲巡回展出超过11年,从敦煌、上海、台北、台中到新加坡,西安法门寺、高雄佛光缘美术馆、佛陀纪念馆普陀洛伽山观音殿,艺术家倾注生命,无私的创作热情,已缔造了千百万人次的感动。
千手千眼观音像 台湾高雄佛光山佛陀纪念馆
如果一个人,用最大的意志,去表述她心中最大的感动,而能够传达给别人,激励别人,不是艺术文化最真切的价值吗?敦煌莫高窟一千四百年的历史,佛像造像并没有任何佛师留下姓名,丝毫不影响那些佛像在传法的价值,那么小小的杨惠姗又何必眼光短小,老看着自己?以传承的角度,杨惠姗以一个自身有创作力的佛像艺术家,她宁可以前人之构思为图,多少说明了杨惠姗心底真正的意念。
“希望,我有能力造一个我想了很久的清静空间,琉璃莲花砖遍地,千手千眼琉璃观音像,就立在太阳光里,立在月光里。”
杨惠姗与千手千眼观音,成就了三项第一:
第一,杨惠姗创作的观音造像中,尺寸最大。
第二,每一尊不同尺寸变化的千手千眼观音,杨惠姗历经最深刻的生命学习历程。
第三,杨惠姗与最多人结缘的观音造像,已超过千百万参观人次。
2011年,星云大师看到坐落在佛光山佛陀纪念馆的千手千眼塑像,竖起大拇指说,杨惠姗是世界第一的佛像造像艺术家。然而,杨惠姗永远用各种方式提醒所有观众,自己并不是艺术家,造像缘自敦煌莫高第三窟的元代千手千眼壁画。
敦煌之行
1996年,杨惠姗、张毅踏上了敦煌鸣沙山的无涯荒漠。杨惠姗在鸣沙山,莫高窟虔敬苦思。以敦煌为师,起北凉至晚清,一千四百余年,中国历朝历代无数的佛师,在山壁洞窟里,留下一生的心血。
受到敦煌佛像启发,杨惠姗以琉璃脱蜡铸造法创作《人间八仟亿万佛》系列,不同于单个佛像雕塑,她让相同的佛像重复出现,象征世间众佛的大慈悲相,是杨惠姗个人佛像创作风格的一大转变。
人间八千亿万佛
96 x 57 x 23 cm
典藏纪录: 广东美术馆
亘古之敦煌
45 x 35 x 83cm
大圆镜智
40 x 40 x 18 cm
杨惠姗说:“原以为创作佛像,只是临摹观察它的面容法相,但渐渐的,我能深深地感受到它其中的慈悲与智能。在佛像的宁静平和中,了解生命无常,唯有当下;时刻充满力量。我想藉由佛像雕塑这样的创作活动,将这样的慈悲与智慧,传达给别人。”
而敦煌之行,真正改变了杨惠姗的艺术风格,开阔了无止境的艺术境界。自此之后,杨惠姗的佛像更加柔软、放松,恰如鸣沙山起伏跌宕、线条若有似无,不再局限外形,更强调情感的传达,给人一种放下、自在的感染力。若以佛家语相应,应该是进入“不着相”“法无定法”的境界。
一、
据说有人去过敦煌莫高窟之后,深夜梦见飞天满天,竟而惊叫而醒。我希望我有这样的福份,能够梦见飞天满天。
二、
起北凉,终晚清,一千四百年,中国再也没有比莫高窟更完整的佛像教室。
三、
敦煌街头,深夜十点仍然明亮如白昼。可以坐在马路上喝一杯酸奶,或者泡一杯三炮台,每六张椅子前,坐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小姑娘,脸蛋姣好,谈吐不俗,她说从小在莫高窟长大,四十五窟里,她还在窟里避雨。
四、
敦煌研究院的人问:想先看哪些窟?
一时傻住,不知如何回答?!飞天满天飞来,不知先看哪一个。
五、
在敦煌街上,遇见有人卖书,所有敦煌有关的,应有皆有,没有的,说出书名,一个月寄来。他说他白天在敦煌研究院工作,晚上卖书,后来,白天干脆不上班了,全天卖书。因为生意很好。台湾人来的少,在行的不多。日本来的多,而且在行。他说。有一点不太看得起人的样子。
六、
敦煌蔬果,新鲜甜美,敦煌人很得意地说:我们是中国日照时间最长的地方。吐鲁番人也说一样的话。但是,敦煌的蔬果真好吃。
七、
唐之后,佛像开始非常人间相。如果,我一定得作选择,我就选唐代。莫高窟里的唐代佛像,恍惚间,就是活生生的现代人。那些人你今天在西安街头都看得见。
八、
四十五窟是让人由衷折服的盛唐佛文化代表。本尊在眉宇间的平易近人,是罕见的例子。旁边的弟子阿难和迦叶更是让人呼之欲出。两尊胁侍菩萨,早已是敦煌莫高窟的代表,看她们站着,你完全可以想象唐朝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九、
日本画大家平山郁夫,三十八岁被委派复原日本法隆寺壁画。又十九年后,在敦煌莫高二二○窟作调查,发现西夏壁画底下一层的唐代壁画,赫然惊见当年他在法隆寺临摹的一模一样的壁画,肌色、毛发、饰物、衣服完全一样。
他惊叫着结论:唐is Japan。
十、
鸣沙山的沙子,深夜流洒在莫高窟九层塔上的驼铃,发出的声音,像是说也说不完的故事。
十一、
中国西北航空的喷射机上,有骆驼的味道。而每次早晨到鸣沙山,就有一大群牵骆驼的一拥而上,问你骑不骑?每次骑骆驼,是因为怕看骆驼失望。赚的钱不够,吃的草就不给多一些,是吧?骑过骆驼,就闻起来像骆驼。一飞机的敦煌旅客,就成了骆驼味道的飞机。
十二、
看第三窟,小小的一个窟,就有两幅敦煌最迷人的壁画——千手千眼观音。领导说:不能拍照。努力,用劲地去看,深深领教什么叫“令人难忘”。有限的人力,凭着智慧和才能,可以创造出无限的价值。那像天女散花一样的满天的佛手,舞出一个无边无际的佛法慈悲。
1996年,敦煌研究院特别开放敦煌莫高第三窟,允许杨惠姗进入观摩。这张照片,正是杨惠姗、张毅,与敦煌研究院原副院长、中国敦煌石窟保护研究基金会理事长李最雄研究员,在即将开启的第三窟前留影。这座元代佛窟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像,造像之庄严华美,举世仅见,令杨惠姗极其动容。然而,李博士告诉她,壁画面临消失之危机。为了延续敦煌的艺术热情,杨惠姗决定不计任何代价,以雕塑的方式,重现千手千眼观音。
十三、
敦煌的雨,一年只有三十六公厘,下在台北,三十分钟就没有了。却能够长出西北知名的杏子、桃子、葡萄。莫高白葡萄酒,有一点德国白酒的味道,果香四溢,每瓶只卖二十六块钱人民币。据说是已经涨了一倍的价钱。
十四、
中午四十二摄氏度的气温,买一顶三块五毛钱的麦杆草帽,走进沙漠里,其实很舒服。在茶棚里,喝一杯滚烫的三炮台茶——茶、冰糖、红枣,更舒服。可口可乐在这里没有什么道理。
十五、
从敦煌进西安,感触特别多。玄奘法师就从西安出去,十七年经敦煌回来。唐。中国人说起来就压抑不住的得意。如今的西安城,也只剩下九百年前的光荣历史了。
十六、
西安,如果你有心留意,满街上的胖唐女俑的面孔,穿着T恤,走来走去。完全可以看见杨贵妃长什么样子。
十七、
碑林博物馆里,看见传说是吴道子的观音像,立刻非常非常怀念敦煌莫高窟。虽然,才离开两天。十几亿人口,抵不上一个莫高窟。突然,自己很坚决地作这样的结论。
对很多人来说,观敦煌莫高第三窟的千手千眼观音像,是难忘的经验。
元代所建的小小洞窟,因为壁上的千手千眼观音壁画,充沛地展现一种凌越时空的浩瀚,站在壁画之前,仔细看着那些华美的线条,瑰丽的装饰魅力,深深体验着一股醉人的热情。
然而,壁画色彩显然逐渐褪去,窟壁处处亦见剥落,在目前新科技努力保护之下,壁画似乎仍面临隐隐的不安。但是,比较起来,更不安的是:敦煌绵绵不绝的艺术热情今犹在?
杨惠姗用一年半的时间,以第三窟的千手千眼观音壁画为样,立体雕塑了千手千眼观音,然后预备以十八年的时间,用琉璃烧成一尊千手千眼观音。杨惠姗心里想的不是艺术,是文化的热情。
杨惠姗心里的敦煌之美,是一种热情澎湃的绵延,是无数无名无姓的心血的投入,敦煌要的是燃烧的投入,不要悼念的赞叹惋惜。
热情不死,敦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