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想象一个千年前的场景：有一队马帮，沿着崎岖的山路，驮着用这些树皮做成的白棉纸，走向苍洱之间一个金碧辉煌的寺院，僧侣们小心翼翼地将白棉纸送进去......

 (文  施怀基)

我常常会想象一个千年前的场景：一队马帮，沿着崎岖的山路，马背上驮着树皮，走向深山里的一个村落；而从这个村落，又有一队马帮，沿着崎岖的山路，驮着用这些树皮做成的白棉纸，走向苍洱之间一个金碧辉煌的寺院，随后，僧侣们小心翼翼地将白棉纸送进去，恭恭敬敬地抄写经书。

这个藏于深山之间的村落，叫灵地村，位于大理州鹤庆县六合乡的深山之中。自唐代以来，家家户户就以手工造白棉纸为业。灵地的白棉纸，因雪白如棉得名。纸张薄如蝉翼，韧似锦绫，质软防蛀，吸水性强，过去是抄写经卷、书写契约的好材料。而有学者考证，近年的南诏、大理国的经卷中，有些是用鹤庆白棉纸（即灵地白棉纸）抄写的。宋代建造的洱源火焰山塔出土的中草药包装纸，也是鹤庆白棉纸。到元朝至正年间，当时滇西大寺玄化寺已经成批用白棉纸印制经书和裱衬经卷。除书写用的白棉纸外，灵地手工作坊还造出了“双抄”白棉纸。这种纸的厚度约为书写纸的两到三倍，韧性更强，不易破裂，经久耐用，是当时最佳的包装用纸。

过去，民间曾有谚语云“安徽宣纸甲天下，鹤庆棉纸誉云南”。鹤庆的手工纸生产始于唐朝，至元朝已发展到兴盛阶段，如至正年间，鹤庆的纸业生产已遍布境内。而到了民国初年，鹤庆县内成规模的造纸作坊已有数十个，年产白棉纸两万斤，土纸三万斤。其中，白棉纸以我老家灵地村为主要产地，而附近松桂镇的龙珠村，则以生产草纸、土纸为主。不过，最近几年，龙珠村也改行，不在造草纸，而学习灵地村，转造白棉纸了。只是龙珠村忽悠他们的白棉纸也有千年传承，却是一个为了商业目的做的一个虚假宣传。

 

我从小生长在这个以造纸为业的深山古村的一个造纸世家，从祖上开始，一直到我哥辈，均以造纸为业。全村三百多家人，高峰时期，有两百多家有手工造纸作坊。我从小便在造纸的氛围中成长，甚至经历过生死。

从一块树皮，变成一张纸，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有时候，摸着柔软的白棉纸，感觉它其实就是一张会呼吸的树皮。

灵地手工造白棉纸，按照传统的工艺，把树皮变为纸张，总共需要七十二道工序，约两个月的时间。而且，几乎每天从太阳出来开始，到天黑，纸工都要进行工作。所以，全村人，几乎无时无刻不被造纸的氛围包围，或者说难以逃离。

灵地白棉纸，所用原料主要为构树的树皮。构树皮韧性非常好，是造纸的高级原料。但是，构树皮需要经过浸泡——加石灰——蒸煮——去灰——压榨——抹灶灰——二次蒸煮——洗涤——舂碓——加药——捞纸——榨水——揭坑——裁齐等几个主要工序（其中还有数十道小工序），才能成为白棉纸，因而，需要投入的人力和时间很多。所以，几乎每天都有许多人在做其中某一道同样的工序。

造纸是非常耗费人工和时间的，所以，家人通常是一边干活，一边将孩子丢在旁边玩。我在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蒸煮构皮，我爬上蒸构皮的大灶台边玩。那大灶台高达一丈，直径五尺，里面铁锅直径三尺多。我爬上去玩的时候，脚下一滑，就掉了下去。大锅里是滚烫的开水，里面还有石灰之类的，如果跌进去，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有一个大人站在里面的木板上捞原料，听到声音异常，反手一抱，刚好把我背起来，救了我一命。

父亲曾是当年的大队干部，每个月几元钱工资，无法养家糊口。家里也造白棉纸，后来，父亲就辞职，专门将自家产的白棉纸，送到丽江、剑川一带贩卖，偶尔也卖到攀枝花，多获取一点利润，以此养活全家十多口人。

在二十年前，全村共有两百余家手工作坊，分散在一些出山泉水的山沟里。每个山沟，有数十个纸坊，造纸的，浸泡蒸煮构皮原料的，每天数十个人在同一个地方劳动，热闹非凡，就如人民公社时期集体劳动一样。

晚上天黑下来，吃完晚饭，要继续干活，舂碓蒸煮过的构皮，然后，才能休息。年轻人要出去看广场电影，出去谈恋爱，也要干完劳动才能出去。所以，那个时代，夜生活基本是从晚上十点多开始的。男女青年出去之后，相互对歌，唱忧伤或者喜悦的白族曲子，响彻村子周边。

那个年代，村里造的白棉纸，基本都靠外地人来收购贩卖，做白棉纸生意的基本都是龙珠人，或者大理人，本村人只能苦点辛苦费。有个小故事，曾经有个台湾人，得知灵地的白棉纸品质非常好，就专程赶来订购。来到村子边的时候，走错路，进入村边的一户人家。刚好，那家人也造纸。于是，就好好招待这位台商，最终，用高出村里同样产品许多钱的价格卖给台商白棉纸。没两年，这家成了全村的富裕户。

因为不通公路，过去，纸工都是跋山涉水十多公里，靠人背马驮的，运送原料进来，又运送白棉纸出去的。于是，家家养骡子，成了灵地的一大特点，每年附近乡镇的骡马交易会，灵地人都是最大的消费群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