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间宅了一整天，抬起头，已经是天黑，客厅的妈妈正偎在棉絮里看电视，眼睛因为过久没有接触光亮而显得有些生涩，昨晚两点多收到发小发来的微信：“欢，抱歉这么晚才通知你，这段时间因为太忙也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忠心希望你可以抽出时间来参加2月10日我和李杰的婚礼。”

台灯暖黄，我问：妈，是不是后天就过年了？

妈懒洋洋地从节目里抽出神来：是啊……后天就过年了。

过年，是属于家乡的节日。

我记忆中的新年，是农村老家阳台上飞向天空的礼花，十块钱一支的礼花花朵很小，没什么气势，冲到空中就像过期的鞭炮一样乏力，但是对于小小的我来说，那是新年最值得期盼的事情。小时候，每次一过年，爷爷就会带着我去镇上买好几支这样的礼花，等到吃完年夜饭就飞快地跑到二楼阳台上去放，我一放，对面家阳台上也跟着放，那是我中学的学校里长得最漂亮的女生小倩姐姐家的阳台，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她带我们一帮小孩子去她家看流星花园，那时候她上初中，我们上小学，根本看不懂流星花园讲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哪种男生才算帅，但是他很激动地邀请我们一起看，我们也就不反抗什么，后来，我也进了跟她一个中学，看着她在对面教学楼的阳台上跟男孩子聊天，再听说她跟镇上一个理发店的男孩子跑了，邻居都说她不懂事，叫我们别跟她学。再见她，已经是十几年后的新年，她带了一个长得好高的男人回家，那个男人穿了一件黑西装，小倩一头黑直的头发，穿雪地靴，我大清早地就看到他们在自家坝子上踩对方的脚，边踩边笑，听说他们已经准备结婚，但是婚礼是在城里办的，村里的人一个也没去过。

小倩家过年的人永远没有我家的多，我家三世同堂，爷爷奶奶生了三个孩子，在那些姐姐还没结婚，小表弟还没出生的年岁，常常一大家子人一起过年，人多，年味儿就足，还没到大年，四周就响起了连绵不绝对的鞭炮声，那是远方的游子给逝去的长辈送去的心意。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几个我们素未谋面过的亲人，让我们从出生到最后都要去拜祭，祝他安好、愿他保佑，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于是我很企盼每年三十的傍晚跟爷爷在门外的长条板凳上将买来的捆得牢牢的黄色纸钱撕成一张一张的散装，用塑料袋装着，还有鞭炮、香、红烛，走十分钟的路，去那个远山里的祖先的坟前，让浓烟把眼睛熏的睁不开，点上一大把香，闭上眼睛祈祷，祝福，最后三支一份地分开在土里插牢，再离开，一年就去一次，一次就是一个年岁。赶上隔壁坟的后生也来烧香，就寒暄几句，都是远方归去的游子，一年也就见着一次面，但大家都不陌生，你更胖了、他更白了，丝毫不影响我们是一方水土养大的人。

年夜饭是用大大的铁锅上立着个蒸笼蒸饭，蒸的饭冒着热气，打开盖子，脸上就被蒸汽扑满，凑上去闻，还有淡淡的青草香，新年要做好大一桌菜，桌上要说敬酒词，感谢长辈、祝福新年，得好多的红包，饭后，大人打麻将，小孩子就用擦炮炸别人家的包菜，过年的时候一身衣服荷包里装的全是小鞭炮，炸池塘、炸庄稼，打着电筒去别的孩子家串门，看他家看的春节联欢晚会是哪个节目，是不是跟自己家的一样，或者几个小孩子约着去远处森林里冒险，大多数时候是走到森林口就飞快地跑回来，与其说是冒险，不如说是没事儿找吓来得实在。

初一是一年的新开始，在这一天，所有的水都是不能随便乱倒的，要攒起来，算作积财，放到初二再拿出去倒掉。初一吃汤圆，老人家上寺庙烧香，这一天，全部的人都不会干活儿，忙了一年，要好好歇一歇，2010年之后的每个初一，我都会跟着父母去给外公外婆烧香，看着他们的坟如何一年年地变得矮小，再由邻居整理出来，那个位置就在公路边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不多，回老家的时候偶尔路过，向车窗外右边往外望，那里就睡着我的外婆。生命中所有的遗憾都不会消失，它就立在那里，让你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想起。

从初二起，走亲戚大军就开始了，一年不见的亲戚们互相上门拜年，这也就是传说中的每逢佳节胖三斤的由来，一年才一次，自然要卯足了劲办好几桌，别人到我家来，那天就特别忙，好早，家里的男人们就要去镇上买菜，大鱼、烧腊、大葱、鸡、鸭、鹅，村里人办席讲究排场，菜好不好吃不在主要，多，最重要。菜越多，证明主人家越热情大方，受这个习俗的影响，奶奶到现在还是喜欢做一大桌子菜，哪怕只有两个人吃。

「邻居」

我的邻居里，每一家都有一个故事，除了漂亮的小倩一家在西边，如今已经空无一人，我家的西北边住着老何一家，老何是个上门女婿，他的老婆是她的远房表妹张氏，张氏的男人早死，于是老何就来了，他们一家有两个孩子，大女儿早已结婚生子，几年才回一次家，于是小儿子成了唯一寄托，他们对小儿子特别严肃，每天早上天没亮，就听到张氏扯着一口喊透半边天的嗓门在哪里呵斥她的小儿子，这个孩子也很听话，四岁开始帮家里做饭、烧火，上了中学每天走来回一个小时的山路，不管冬晴夏雨。而我最中意的，是他家门前的石坝子，在我还小的时候，那时候收音机红遍了中国南北，一首《老乡见老乡》、《千年等一回》都是流行极了的歌曲，老何家有一台很大的收音机，可以放磁带那种，每天傍晚，我就去他家坝子上等着，《千年等一回》的曲子想起来，我就在坝子上转圈圈，一大圈一大圈地跑，算是最早的舞蹈萌芽期吧，一直到奶奶喊我回家吃饭。

到后来六年级了，SHE就火了，一首Super star让邻居家的张赟哥哥天天回来给我们放，张赟哥哥是我家东北面的邻居，张赟哥哥从小就叛逆，天天在家被他爸打，他爸一打他他妈就跑上去抱着他求饶，他就挣脱他妈的怀抱跑到门口，对着土房子的门口大喊：“你等着老子去喊老子的兄弟伙回来打死你个王八蛋……”

张赟哥哥告诉我们：他在学校里是个名人，学校广播里天天都会喊他的名字。作为还没上过中学的我来说，这是一件特别酷的事情，后来才知道，上了初中天天在大会广播里喊的，都是被公开点名批评的坏孩子。张赟哥哥很喜欢唱歌，长得有点像吴奇隆，尖尖的鼻子尖尖的脸蛋，每次放学回家，他就带着我们一帮大小孩子去后山森林里扮演孙悟空的故事，他是孙悟空，另一个当牛魔王，我们一帮小喽喽就跟在后面到处跑，用洋姜杆子削尖了当武器，满山遍野都是我们的声音：冲啊……啊……啊……他的家里有好多CD，每次我都跑去他家借CD，谢霆锋、SHE、刘德华……我觉得他承载了我童年时期对男孩子的所有喜欢，勇气、狂傲、浪漫又温柔，后来，听说他因为跟人打架坐了牢，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女孩子给他的车费，邻居就说：他也就是人长得好，什么本事都没有，听说出来之后去当了酒吧服务员，村里人再没有在他爸妈面前提过他，就像消失了一样，我再也没见过他。

最后，就是这位通知我结婚的女孩子，我的发小，熊维维，之所以要这么郑重其事地喊出她的名字，因为我从来没有敢认真地叫过她，维维比我大四个月，我们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都是一个学校的，维维成绩很好，小时候是班里的班长和文娱委员，老师喜欢、父母喜欢，也就是大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虽说我是一个好强的人，但在有熊维维相伴的那段岁月里，我真的没有发现一点比她优秀的地方，包括漂亮。维维的嘴巴和鼻子之间长了两颗痣，刚好对应，是一个冒号，鼻孔大大的，喜欢抿着嘴笑，维维有一个办乐队的姑姑，这个乐队不是我们现在意义上的乐队，而是村里但凡有人结婚、过生日时都要被请去唱歌的乐队，一个电子钢琴、一个贴满胶布的架子鼓，还有喇叭、号子，一吹起来里面就堵满口水，受姑姑的影响，维维唱歌也很好听，像宋祖英一样，我到现在都还能回忆起维维家客厅的味道，那是许多个放学回家我会去的地方，维维会在那里给我放她会唱的CD，带MV的那种，《海鸥》、《小螺号》、《踏浪》、《捉泥鳅》……

后来我们一起去镇上表演，那是我第一次登台表演，旁边就是维维，我的数学成绩很差，属于那类放学会被老师留下来去教室后面找木棍然后被打手板的类型，维维的妈妈就让她别跟我玩了，我忘了她有没有听。上了初中，我们的差距开始越来越大，维维去了尖子班，我呆在了平常的班级，我们有了不同的圈子，或许对于孩子来说，成绩就代表着一切，那时的我们真的是这样想的，于是，每次我和维维在路上碰到了，她总会大声地叮嘱我：好好读书。像个成熟的大姐姐一样，也就是在初中，维维开始谈恋爱，那个男孩子叫李杰。我们仍旧会相约着一起回家或者一起去上学，看着从身边飞速开往城里的公车，维维会跟我说:要是以后我们都能坐上这辆车去城里上学，该多好……

再到后来，我们上不同的高中、不同的大学，我在摸爬滚打中走向了跟维维截然不同的人生，学了美术，成了那类活在精神世界的人，而维维去了政法大学，成了那类站在语言舞台的人，我们太少见面，太少……

后来我复读，听说她大学开始在街边卖发卡，每一个发卡都是她亲手做的，偶然一次她告诉我她得了抑郁症，眼前时常出现一些动画人物的幻象，她觉得孤独，离死亡很近，一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个消息，关于她自己，她从来不愿意跟我说起。后来她去了罗森当店长，再到后来跟着李杰去昆明、去杭州……我们偶尔也会在QQ上面聊天，不讲近况，只讲回忆，我们用文字回忆关于家乡的一切，家乡的河流、烟囱、家乡的伙伴、家乡的歌。也就是我前面所说的一切，那是属于我们共同的童年。

只是，时间是一件太过神奇的东西，我们的改变在一年一年间将我们变成了不再一样的人，我已经忘了她说话的方式、忘了她叫我名字的样子、忘了她走路的姿势、忘了她喜欢吃什么东西、忘了她比我高多少、是不是还唱歌……我曾责备她一个重本大学的学生为什么要去摆地摊买发卡、为什么愿意为一个男孩子天南地北……我曾以为她会是一个女强人。她说你不能批评我做我喜欢的事情。她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为什么你们都这样？我以为你懂？

越发敏感的维维啊，我已有五年没有见过她。

后来，维维告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任何人都不能替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的心里有一块最特别的地方，一直为你留着，那个影子属于我们从小到大的所有回忆，不只是你，还有我生命的一部分，不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样？

而今，2016年，从我们出生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二十四年，你邀请我回老家参加你的婚礼，就在那个我们一起长大的小村庄里，我将目送你走向另一个阶段的人生，多年不见，我将以怎样的方式走向你？说什么话？做什么表情？

或许，我最终只能郑重地向你道一声：好久不见，新婚快乐。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