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植物有关的生活方式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写起，对于从小生活在农村的青蒿来说，太高大上的东西是接触不到的，只有一些平日里最朴实纯真的东西，潜移默化深深印在了脑子里，比如给我人生启蒙的姥姥，和她与刺绣相伴的一生。

姥姥是个极为特别的农村妇女，那个年代食不果腹，每个人都在土地里努力的讨生活，她出身富贵人家，本来可以去学堂读书，将来做个贤良淑德有文化的大家小姐，也许是年少无知，不懂得生活艰辛，姥姥从小就不喜读书，尽爱玩一些花花草草，针针线线，没正经认几天字便退了学堂。

不知道如果当时能预料她艰辛的后半生，她还会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家族不知道什么时候没落了，姥姥也年纪轻轻的，照着旧社会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懵懵懂懂的嫁给了家庭条件不好、性格也懦弱的姥爷，由此开始了她不尽如意的大半生。

姥姥儿女众多，命运却待她太过薄情，原本有7个孩子，从三十多岁开始，直到她去世之时，竟亲自送走了4个，我还没有孩子，不懂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苦，生活本就艰难，姥爷也不大靠得住，我不知道姥姥一个身单力薄的女子，是如何度过那些失子后的漫漫长夜，还有外人的指指点点，想来刺绣应该是她的一个寄托，能在灰色的日子里给她一点色彩，暂时逃避眼前，躲在一个只属于她的小世界。

姥姥手指修长，模样清瘦，无论什么时候见她，永远都穿着她自己亲手裁剪的衣服，板板正正、干干净净，家里永远一尘不染，器物虽旧却归置整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狼狈仓促的样子，好像只要她在，就永远不会有什么紧急的要紧事。

记得每次她来，我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我从没写完的本子上拆下来、重新拼装的稿纸，只要一枝铅笔，她就可以画出任何我想要的东西，石榴、牡丹、桃花、小鹿、白兔、蝴蝶、燕子......

那个场景恍如隔日，她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中，浑身散发着衣服的清香味，铅笔特有的笔触在纸上沙沙作响，满头银丝随着笔尖颤动，反射出星星点点的亮光，我记得她的眼睛，虽年老浑浊时常流泪，但那个时候却是充满了笑意和满足的，她沉浸的那个世界应该是闪闪发亮的吧。

姥姥一生心灵手巧，几乎没有什么她做不出来的东西，做了一辈子针线，尽管连一架缝纫机都没有，针脚却从不乱不斜，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最让我崇拜的是她在画底稿时，一定是用最标准的姿势手握毛笔，一气呵成，墨色沿着底布纹理渗透，再在上边绣上一朵朵花枝摇曳，从不失手、即是有点小瑕疵，她也总能别出心裁绣地出一些小玩意，灵巧生动。

她有绣过一双鞋垫，上书“百年合好”四个大字，刚劲有力，我还奇怪是谁给她画的底稿，后来才知，那是她照着老式的脸盆底上的图案临摹的，突然一阵心酸，她与姥爷一辈子争争吵吵，几乎没有享受过爱情的甜蜜和温情的陪伴，却把这些字仔仔细细地临摹出来，再慢慢地绣上去，她从未识字，或许并不知道百年合好是何含义，在她眼里，那应该是好听的、大家都喜欢的吉祥话吧，在现实世界里得不到的，也不知道如今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有没有遇到。

时代造就命运，我时常在想，如果她和我一样出生在这个年代，那又会是怎样的人生，或许从小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考一个好大学，按照她的灵性和天赋，应该会去学设计，将来做一辈子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一个三观一致细心照顾她的丈夫，或许她也不会夭折那么多的儿女，老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可惜在那个年代，有太多的无力和束缚，她没有活出轰轰烈烈的一生，甚至连平淡都算不上，只有陪伴她一生，此起彼伏的丧子之痛和无人理解的孤寂落寞。

西北的刺绣，和它的地理环境一样粗犷豪迈，充满了浓浓的民俗味道，要是和四大名绣比起来，可能都不敢称之为刺绣，只能算农村妇女的自娱自乐，并不具有什么观赏性，大多数都是稍加装饰、奔着实用去的，鞋垫、枕头、布鞋、门帘、坐垫、被子、各种罩布......就算是流传千年、随身携带的荷包，样式也是极为简单、奔放，姥姥的刺绣已算的精致，大部分的刺绣都是出自农村劳作妇女之手，绣上几朵歪歪斜斜的小花，针脚不够严密、样式也不够别致，可是她们就是绣的开心，绣的乐呵。

西北的农村、靠天吃饭，从春到秋，忙忙碌碌地伺候三季的土地，等到皑皑大雪的冬日，才能真正的歇上一歇。一觉睡到早上八九点，一开门、白的晃眼，生炉子、扫雪、做饭、洗漱，忙完这一套流程，慢慢悠悠吃个早饭，这一天才算开始，刺绣的大军也才要开工。

每家平日里辛苦劳作的妇女们，现在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在刺绣这种消磨时间的东西上。

拎着针线袋、夹上一双鞋垫或是两片枕头、戴着磨损的有点变形的顶针，兜里没准还得装点瓜子花生什么的，或是到看得顺眼、玩的好的邻居家串门，或是几个人凑到一起，找个透气敞亮的地方，坐的坐、站的站，嘴上唠着家长里短，手里飞针走线，欢声笑语、吵吵闹闹的转眼就到了下午，该是回家做饭的时候了，比比各自手里的活计，互相夸赞一番，意犹未尽的约好改天再来。

冬天里大部分的刺绣，其实都是给女儿准备的嫁妆，在家乡那边出嫁的陪送，主要指的就是这些针线活，鞋垫几十双、鞋子新女婿全家至少每人一双，必备的还有枕头、被子之类的，越多越体面，在以前那个只顾糊口的年代，想来也是母亲能拿得出手的贵重物件了吧，从女儿十几岁开始，便每年冬天抽空来做，好让嫁过去的女儿有衣穿，有生活的家当，不至于被人小看了去，也不知道她们在绣这些东西时，心里是番什么滋味。

男友是山东人，家中独子，去年有次随他回家时，发现他的母亲竟给他准备了一箱子的床单，我记得她得意地向我说道，这都是她年轻的时候一匹一匹用织布机织出来的，用的全是非抗虫棉的棉花，也没打过药，产量不多全用来织床单了，自己都没舍得用，也没舍得送亲戚，留着给我们用，将来还可以给小孩做尿布，天然透气，最好用不过了，看着一匹匹躺在箱子里十来年、颜色仍旧鲜艳的织布，我们真是哭笑不得，原来有个男孩也得有“嫁妆”啊哈哈，天下父母心，心头瞬间一热，就是一家人的感觉了。

我最喜欢姥姥的丝线夹，那算的上是我人生色彩的启蒙了，那时候的线不像现在是工业合成的，姥姥夏天用桑叶养蚕，结茧之后大火煮开，抽丝再捻成线，最后再用买来的颜料自己染，这个时候能染出来什么颜色来，谁也做不了主，深深浅浅、没有工厂里标准严苛的配比，全靠自然和心情，所以很多好看的颜色可能只有一批，用完了就再也做不出来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拿着丝线夹问个不停，姥姥姥姥这是什么颜色啊，桃红、明黄、草绿、雪青、品红、绛紫、姜黄、藏青......姥姥能说出一大堆美好的名字来，那时候不以为然，现在回想起来，她是怎么知道那些名字的呢，这些名字光是看起来就足够诗意了，读起来更是满口生香。

她并不识字，不知道她能不能体会到这样的美好，或者这些颜色已经深深种在了她心里，于她来说，每个音调就代表一种颜色，岂不是朗朗悦耳，比我们更多了一份美妙的体验。

这种丝线的明度远远不及现在，是一种质朴的、低调的、温柔的感觉，仿佛所有颜色都加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朦朦胧胧，叫你看不清、叫你睡意昏沉、叫你心平气舒，就像姥姥的人、像她的一生，平淡无光、质朴无华，现在家乡那边所用的绣线太过明亮招摇、拿到太阳底下晃眼，质感滑腻，绣出来的东西太过夸张，看着太假，毫无美感。

怀念那个时候整理绣线的日子，一缕缕编成三股辫，按照深浅一字排开，姥姥总有很巧妙的办法用报纸或者塑料纸把它们装起来，一对折、一合严，就是一个板板正正的绣线夹，插上几根绣花针，再到处搜集一些碎布头，就是她值得耗费一生的寄托了。

此文完，

本想写与植物相关的刺绣，

没想到写成了一篇回忆录，

希望你们喜欢，

这是我的姥姥，

一个喜欢刺绣的、平凡的农家妇女，

此刻她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只能写点文章回忆一二，

聊做安慰。

世界很大，我们太过渺小，

珍惜眼前人，

珍惜眼前时光。

下次继续写刺绣，

这个话题才刚刚开始，

还有很多很美的刺绣想要分享给你们呢，

看、是不是很美？

图片来自于网络